馬飛

　　清早五點半叫小孩起床，檢查完裝備，父子三人先在車庫前拍照留念後便下山到內湖，匆匆吃完早餐，急忙趕去跟Ｌ會合。在Ｌ寓所前留下行前照，十足英姿勃發，一副躍躍欲試。六點半一隻老鳥和三隻不知天高地厚，憑著一時義氣的菜鳥正式展開單車環島的壯舉。

　　穿過金龍隧道，沿著環山路到達大直，進入河濱公園單車專用道。這條車道我只跟小女騎過一次一小段，老實講一點概念都沒有，只知道是台北市民假日騎單車休閒的熱門線路。今天是周一，車道顯得空蕩蕩地，因此車行迅速順暢，七點半便來到關渡宮後供奉土地公的廣場。印象中平常開車從內湖到關渡好像都沒有這麼快過。在此略為休息拍照後繼續前行，淡水河口水筆仔紅樹林綠意盎然，藍天碧水間，圓拱朱紅的關渡大橋橫亙其間，待會我們將行駛其上，前往八里。

　　八里左岸，我在三月幫朋友選購花崗石板時，曾意外地在工廠後方驚覺河岸何時變得如此美麗模樣；趕巧今日趁著單車漫遊，正可好好領略其中之美。青空湛湛白雲悠悠，流水滾滾波光粼粼，林木森森碧草茵茵，蟬鳴唧唧鳥叫啾啾，迎風奔馳在平坦乾淨的單車道上，心情無比暢快開朗。難得兒女還有夢想，更難得我還有時間體力興趣伴他同行。好時光總是過很快，感覺沒多久我們便來到終點十三行博物館。從基隆河河濱公園到淡水河八里左岸，除卻關渡大橋一小段路外，一路騎來，沒有人車喧嘩，廢氣汙染，真可謂悠閒至極，倘若環島路途都是如此，那該有多好！

　　十三行博物館裡收藏了台灣唯一史前鐵器文化的考古發現。遺跡的發現充滿了戲劇性，其肇因於一名空軍少校搭機飛越本地上空時，發現羅盤有異常反應，以為發現鐵礦。後來與地質學家前往探勘時，發現地面上隨處可見的鐵塊鐵渣，其實是史前人類煉鐵的遺留物。依據此地的地名，乃命名為十三行遺址。至於十三行名稱的由來，相傳在清朝時，此地有多達十三家行業在此經商；亦有學者主張十三行是原住民地名漢語音譯的結果。

　　在進行考古發掘的同時，傳來省政府計畫在遺址上興建汙水處理廠的消息，因此爆發了文化保存與工程建設間的衝突。但汙水廠的興建工程並沒有停止，考古隊在工程的夾縫中進行文物的挖掘和搶救，後來行政院指示台北縣籌設文物陳列館，地點就設在汙水處理廠的旁邊。博物館的建築象徵山與海，傾斜不正的八角塔，以及高聳大片尖銳角度的清水模牆面，隱喻考古現場無法重現的情境，營造出搶救十三行遺址當時的意象。以上介紹文字摘錄自博物館網站，但Ｌ早就了然於胸，當時當場就娓娓說明。一旁汙水處理廠的建築及蛋槽外表雖經粉飾美觀，但又如何能掩蓋其破壞遺跡的汙名呢？

　　駐足欣賞外觀後，便取道台十五線濱海公路繼續南下的行程。行前Ｌ說如果平均時速二十公里，每天六個小時，就可以走百二十公里，想得挺美，做得很累。之前的路風景優美是休閒熱身，現在開始得趕進度了。沿途經過多家養豬戶，屎尿味騷臭沖天，且排泄物直接流放入海，汙染海洋甚巨，亦不見有關單位處理。

　　經過桃園科技工業區，只見荒草蔓蔓，不見廠房人煙，除了幾座高大的風力發電風扇兀自緩緩轉動，聊表文明的存在。台灣工廠的出走與沒落，可見一斑，即便有工廠進駐，恐怕工人亦多是外勞，能否降低失業率，還是個大問號。當初花了大筆銀子徵收土地，無可奈何任其荒廢，何不還地於農，要不歸返自然，做一生態園區，豈不美哉。

　　中午抵達永安漁港，原想在捷安特直營店休息，卻不知何時已人去樓空，結束營業。在旁邊的便利商店補水降溫後，到附近的海產店午餐，六十元的海鮮煮麵好大一碗。從此走新屋單車專用道，接新豐專用道，直放新竹南寮漁港。乾淨寬敞的專用道旁黃槿林木高大，涼風習習，為在烈陽下趕路的我們遮蔭減燥。黃槿是台灣原生濱海植物，樹高葉大花黃，非常適合做為行道樹。途中經過鳳鼻隧道，Ｌ說此隧道係裝甲兵所建，為其朝海上試射砲彈時保護彈道下的土地之用，隧道甚長。將抵南寮前，行經一橋上，見橋下數十人頭鑽動，在及胸的溪流中不知淘摸個什麼？好奇之餘，Ｌ留影為念。

　　新竹，大學母校所在，就學間曾經造訪過南寮海水浴場，但時日久遠，海邊印象早已不復記憶，事隔多年舊地重遊，卻是充滿了驚艷。藍白歐風典雅的建築兀立在綠色寬廣草坪之上，朱赭車道旁，兩三級台階下是木板人行道；一長排木造欄杆外，瀲灩的海水倒映著弧狀白色的鐘塔，在蔚藍的的晴空籠罩下，一派地中海希臘風情。高科律動的風城，一樣可以擁用人文浪漫的詩景。雖然植栽有些稀疏矮小，相信假以時日樹木壯大後會更臻完美。

　　沿著追風十七里路南行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棟玻璃帷幕的建築，這是貝聿銘建築事務所為新竹市政府設計的垃圾焚化廠。方方角角縱縱橫橫，堆疊出陽剛味十足的造型。銀綠的線條伸向靛藍無垠的蒼穹，灰白的帷幕映射金亮耀眼的皓日。這景象讓髒亂的垃圾堆與明潔的焚化廠形成強烈的對比，一進一出，其間的聯想也發人深省。我還正訝異怎麼沒看到煙囪，那知轉到後頭，銀綠晶透的建築旁可不就矗立著一座紅白粗糙的四角煙囪，當下感覺十分突兀；分明好像非要告訴人們：我就是焚化爐，別忘了我的性徵。譬如一位雅士，在衣冠楚楚的服飾下，公然裸露出勃聳粗巨暴怒噴火的陽具。又好比偽君子旁站著一位真小人，外表彷彿真誠與虛偽的對立，內在其實虛誠與真偽的同質。難道煙囪不能換種色調圖案，更融入環境之中？或者當初設計時，就將煙囪隱入建築群中？溫文與狂野，又形成另類強烈的對比，或許這也反映了人世的真偽潔污善惡美醜。如果這是特意的設計，那也不得不佩服設計者的精心巧思了。

　　運河筆直清澈，沿岸風光以及四座彩虹拱橋為十七里路增色不少，聽說運河夜景十分美麗，可惜為了趲路，無暇欣賞。再往前行，路旁遍植大葉欖仁樹，部分路段已經形成綠色隧道，異常清幽。樹下休息片刻，暑氣全消，還真不捨得離開。駛過追風十七里路，又回到大馬路上，到了竹南境內，上回Ｌ在此過夜。可Ｌ見天色尚明，鼓勵我們繼續往通宵前進。好傢伙，頭一天就操新兵菜鳥，父子三人就任其擺布吧。

　　過了後龍將抵通霄前，來到一處名為好望角的陡長坡道，此時已近日暮，算算從出發至今，已整整十二小時，當真人疲馬倦，手麻股痛。在平地路上我都還可以跟得上，甚至領騎過一段路，可到了此處，倍覺辛苦。眼見前方三人身形逐漸變小直到失去蹤影，只剩下我一人在後踽踽獨行。身臉上豆大的汗珠如夏雨串串滴落，嘴鼻裡粗重的呼吸似春牛吼吼作響，最輕的檔位卻拖著沉重的感覺，殷勤的踩動只換來緩慢的前進。抬頭前望，坡道的盡頭還在遙遠的那端，當天際的雲彩由黃漸次變紅，從一到百不知數了幾回，總算腳不落地得登上坡頂，來到三人休息的路旁。不愧是做老師的，見面就是一陣誇讚，我早已累得說不出話來，只有拼命地大口灌水。回首望向來時路，看著曲折蜿蜒的坡道，憶想是如何騎上來的，彷彿預言早就烙印在地上的慢慢兩字正是最佳寫照。

　　不久天色昏暗，大家都打開前後照明設備，今日不但超時，還要夜行軍，果真是震撼教育。Ｌ給了兩個宿處供我選擇，我選了由火車廂改裝的餐廳民宿。有GPS在後袋中卻累了懶了忘了算了，走過頭了，問了路又往回走了，到了通霄火車站又沒路了，再問了，幾轉幾不轉得了，總之過了好多了，終於來到海濱的民宿了。

　　安排妥當後，七點半終於可以吃晚餐了，餐廳是火車廂改裝的，晚餐有雞腿和排骨兩種便當，就像在火車上吃的一般無二。看看相片中父子三人的一臉倦容和滿腹飢腸，就Ｌ精力充沛，替吾等拍照留念。房間也是火車廂改的，一節車廂分成兩個房間，兩個雙人床墊恰好四人睡眠。

　　沐浴完畢，洗淨衣物，晾曬在窗簾桿上，信步出房來，蓮花池中不時傳來陣陣蛙鳴，自然科任的Ｌ一一辨認不同的聲音，還要尋找青蛙的蹤影。有蛙則引蛇，所幸主人飼有肥鵝，而鵝糞正可驅蛇，倒也無慮。坐在池旁的枕木上，耳邊傳來隱隱的海潮聲，點燃根香菸，在昏暗朦朧的路燈下，寫下了環島第一天的感想。俟畢已近午夜，進得房內，三人早已沉沉入睡，合身臥下，吾亦尋周公去者。